聊斋志异(125)续黄粱
福建有个叫曾孝廉的人,在他科举考试高中时,和几位同年中榜的朋友到城外游玩。他们听说毗卢禅院里住着一位算命先生,便前去求卜问卦。进屋后,大家行了礼便坐下。算命先生看曾孝廉意气风发,于是稍微奉承了他几句。曾孝廉摇着扇子微笑,随口问道:“您看我有当大官的命吗?”算命先生说:“您有做二十年太平宰相的福分。”曾孝廉听后非常高兴,气势更加咄咄逼人。
这时,天上下起了小雨,他们便和同行的伙伴一起到寺庙里避雨。僧舍里有一位老和尚,眼睛深陷,鼻梁高挺,坐在蒲团上,神情冷淡,也不起身行礼。大家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老和尚就自己上了床榻开始说话。大家纷纷向曾孝廉祝贺,说他将来能做宰相。曾孝廉心高气傲,指着同行的朋友说:“等我做了宰相,就推荐张年丈做南边的巡抚,家里的表亲做参将、游击,就连我家的老仆人也能当个千总之类的小官,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满座的人听了都大笑起来。
忽然听到门外雨声倾盆而下,曾孝廉疲倦地趴在床榻上。恍惚间,他看见两位宫中使者拿着天子的手诏,前来召见他这位未来的太师商议国家大事。曾孝廉沉浸在得意和荣耀之中,也没细想这事情是否真实,就急忙进宫朝见。天子挪动座席靠近他,和他温言软语交谈了很久,还授权他可以随意任免三品以下的官员,不必再奏报天子。天子随即赏赐给他一套蟒袍、一条玉带、两匹名马。曾孝廉穿戴好赏赐的衣物,恭敬地行礼退出。
回到家中,他发现这已不是他原来的住宅,而是变成了一座雕梁画栋、极其壮丽的府邸,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拥有这一切。然而,他只是捻着胡须轻轻一唤,下人们便应声如雷鸣般迅速回应。不一会儿,公卿大臣们纷纷送来海产等礼物,那些弯腰鞠躬、态度恭顺的人络绎不绝地进出他家的大门。六部尚书来了,他急忙倒穿着鞋子出去迎接;侍郎一级的官员,他会拱手与他们交谈;更低一级的,他只是点点头而已。山西巡抚送来十个歌女,个个都是美女,其中两个名叫袅袅和仙仙的,更是特别受到他的宠爱。他卸下官帽,休假休息时,每天都沉迷于歌舞之中。
有一天,他想起自己微贱时曾得到过本地绅士王子良的周济,现在自己已经身居高位,而王子良还在仕途上挣扎,为什么不拉他一把呢?于是,他一大早就写了一封奏疏,推荐王子良为谏议大夫,很快就接到了天子的谕旨,立即提拔重用了王子良。他又想起郭太仆曾经与自己有过小过节,便传令给吕给谏和侍御陈昌等人,按他的意思行事。第二天,弹劾郭太仆的奏章就纷纷交到天子手中,天子下旨将郭太仆削职罢官。恩怨分明,这让他心里很是痛快。
有一次他偶然出城,遇到一个醉汉不小心冲撞了他的仪仗队,他立刻派人将醉汉绑起来交给京兆尹,醉汉很快就被杖毙了。那些拥有连片田地的大户都害怕他的权势,纷纷献上肥沃的田地,从此他的财富可以与国家相媲美。
没过多久,袅袅和仙仙这两个心爱的歌女相继去世,他每天朝夕思念她们,忽然想起以前曾经见过东邻家的女儿长得极美,当时就想买来做妾,但因为财力不足而未能如愿。现在终于可以实现这个愿望了。于是他派了几个能干的仆人,强行把钱财送到东邻家。不一会儿,东邻家的女儿就被藤轿抬来了,比他以前远远望见时还要美丽动人。回顾自己的一生,他觉得自己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
又过了一年,朝廷中的官员们开始私下议论纷纷,似乎有人对曾孝廉的行为有所不满。然而,曾孝廉却揣测这些人只是像立仗马那样,虽然内心有想法,但不敢表现出来。这时,龙图学士包拯上了一道奏疏,奏疏大致内容是:“我私下认为曾某原本只是一个吃喝嫖赌的无赖,市井中的小人。只因一句话合了皇上的心意,便荣宠加身,父老子幼皆享富贵,恩宠达到了极点。他不但不思以性命报答皇上的万一之恩,反而放纵自己的私欲,擅自行使威权和福祉。他的可死之罪,多得数也数不清!朝廷的重臣之位,被他当作奇货来居奇,根据官职的肥瘦来定价,以此作为轻重的标准。因此,公卿将士都奔走于他的门下,竞相巴结攀附,就像商贩一样,仰人鼻息,望尘而拜,数量多得无法计算。有的杰出之士和贤臣,不肯阿谀奉承他,轻的就被他闲置不用,重的就被他剥夺官职成为平民。甚至有人稍有不从,他就敢于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只要有人说了一句稍有不敬的话,他就把人远远发配到豺狼出没的地方。朝廷的官员因此感到寒心,朝廷也因此变得孤立无援。此外,他还任意侵占平民的肥沃土地,强娶良家女子为妾。冤气弥漫,暗无天日!他的奴仆一到地方,太守县令就笑脸相迎;他的书信一投,司法机关和翰林院就枉法行事。
甚至他的奴仆、亲戚,出行都乘坐驿车,风驰电掣。地方上稍有迟缓,他立刻就鞭打责罚。他荼毒百姓,欺凌官府,他所到之处,田野上连青草都不剩。而他却依然气焰嚣张,仗着皇上的宠爱毫无悔意。他在朝廷上接受召对时,就有人在皇上面前进谗言;他刚从朝堂上退下,后宫就已经响起了歌舞之声。他昼夜荒淫于声色犬马之中,对国家的生计和百姓的生活却毫无挂念。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宰相呢!朝廷内外人心惶惶,民情激愤。如果不立即对他施以严刑峻法,势必会酿成曹操、王莽那样的祸乱。我包拯日夜忧惧,不敢安居,冒着死罪列出这些罪状,上报给皇上。恳请皇上砍下这个奸佞之人的头颅,没收他的贪赃所得,以此来平息天怒,满足民心。如果我说的都是虚妄之词,那么就请将我处以刀锯鼎镬之刑。”等等。奏疏呈上后,曾孝廉听到后吓得魂飞魄散,就像喝了冰水一样。幸运的是,皇上宽宏大量,把奏疏留在宫中不发。但随后,科道官和九卿等人都纷纷上奏弹劾他,就连那些曾经拜在他的门下、称他为假父的人,也反过来攻击他。皇上奉旨抄了他的家,将他发配到云南充军。他的儿子担任平阳太守,也已经派员前去捉拿审问。

曾孝廉刚听到圣旨时惊恐万分,紧接着就有数十名武士带着剑和戈,直接冲进他的内室,剥去他的衣冠,将他和他的妻子一起捆绑起来。不一会儿,就看见几个人把家中的财物运到院子里,金银钱钞数以百万计,珠宝玉器数百斛,还有帷帐、帘幕、床榻等物品,又有成千上万件,甚至连儿女们的鞋袜都散落一地。曾孝廉一一看着这些财物,心中酸楚,刺痛双目。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强行将他的美妾带出,美妾披头散发,娇弱地哭泣着,美丽的面容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曾孝廉心中悲痛如火烧,却又含愤不敢言语。紧接着,楼阁仓库等也都被封存标记,监押他的人大声呵斥他出去。监押者拽着他,他和妻子只能忍气吞声地踏上被贬谪的道路,连请求给他们一辆下等的劣马车作为代步工具都得不到允许。走了十里路后,他的妻子因为脚软几乎要跌倒,曾孝廉只好用一只手搀扶着她。又走了十多里路,他自己也感到疲惫不堪。突然看见一座高山直插云霄,他担心自己无法翻越,只能和妻子相对哭泣。而监押者却瞪着眼睛窥视他们,不允许他们稍作停留。他们又看到夕阳已经西下,本想找个地方投宿,但无可奈何,只能蹒跚着继续前行。走到山腰时,他的妻子已经筋疲力尽,只能坐在路边哭泣。曾孝廉也停下来休息,任凭监押者责骂。
忽然听到数百人齐声呐喊,有一群强盗各自拿着利刃,跳跃着冲上前来。监押者大惊失色,逃跑了。曾孝廉长跪在地告饶说:“我孤身一人被远谪他乡,囊中并无多少财物。”他哀求强盗们饶他一命。强盗们怒目圆睁,大声宣告:“我们都是被这个奸贼害苦的百姓,只求得到这个奸贼的头颅,其他的东西我们不要。”曾孝廉愤怒地呵斥道:“我虽然有罪在身,但仍然是朝廷的命官,你们这些贼子怎敢如此无礼!”强盗们也更加愤怒,举起巨斧朝曾孝廉的脖子挥去,只觉得头颅落地发出一声巨响。
曾孝廉的灵魂正感到惊骇疑惑时,就有两个鬼差反绑住他的双手,驱赶着他前行。走了好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座繁华的都市。不一会儿,就看见了一座宫殿,宫殿上坐着一个相貌丑陋的王者,他倚靠在几案上判决罪福。曾孝廉上前趴在地上请求饶命,王者翻开案卷,才看了几行,就震怒地说道:“你这是欺君误国的重罪,应该投进油鼎里烹煮!”群鬼齐声附和,声音如同雷霆一般响亮。紧接着,就有一个巨大的鬼差把曾孝廉抓到宫殿前的台阶下,他看见油鼎大约有七尺多高,四周燃烧着熊熊的炭火,鼎脚都被烧得通红。曾孝廉吓得浑身颤抖,哀声啼哭,想要逃跑却无路可走。鬼差用左手抓住他的头发,右手握住他的脚踝,将他狠狠地抛进油鼎中。曾孝廉只觉得自己孤零零地随着油波上下起伏,皮肉被烧得焦灼疼痛,直透心扉,沸油灌入口中,煎熬着他的肺腑。他想要快点死去,却想尽办法也无法做到。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鬼差才用巨大的铁叉将曾孝廉从油鼎中取出,他又趴在地上。王者又翻看他的案卷,愤怒地说道:“你倚仗权势欺凌他人,应该受到刀山地狱的惩罚!”鬼差又将他抓走。
曾孝廉看见一座山,虽然不太宽广,但山壁陡峭直立,利刃纵横交错,密集得像竹笋一样。已经有几个人被挂在上面,肠子被刺穿,腹部受伤,他们的呼喊声凄惨至极,让人不忍心看下去。鬼差催促曾孝廉上山,他大哭着退缩不前。鬼差用毒锥刺入他的脑袋,曾孝廉忍受着剧痛乞求饶命。鬼差大怒,抓起曾孝廉,用力将他向空中扔去。曾孝廉只觉得自己身在云霄之上,然后晕乎乎地落下,利刃刺穿他的胸膛,痛苦得无法形容。又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变得沉重累赘,刀孔渐渐扩大,突然间身体从刀山上脱落下来,四肢蜷缩在一起。鬼差又带着他去见王者。王者命令手下核算他生平卖官鬻爵、枉法掠夺财产所得的金钱数额。不一会儿,就有一个长着长须的人拿着筹码和算盘走过来说道:“总共是二百二十一万。”王者说道:“既然是他积累起来的,就让他喝下去吧!”过了一会儿,取来一大堆金钱堆在台阶上像小山一样高,然后逐渐倒入铁锅中,用烈火熔化。鬼差们轮流用勺子将熔化的金水灌入曾孝廉的口中,金水流到下巴上,皮肤就裂开散发出臭味,灌入喉咙里,脏腑就像被煮沸了一样。他活着的时候总是嫌钱少,现在却嫌钱太多了。过了半天,那些金钱才灌完。
王者命令将曾孝廉押解到甘州去做一个女孩。曾孝廉走了几步,就看见架子上有一道铁梁,粗细大约有几尺,铁梁上缠绕着一个火轮,火轮的大小不知道有几百由旬(古代印度长度单位),火焰呈现出五彩的颜色,光芒照亮了云霄。鬼差用鞭子抽打着他,让他登上火轮。曾孝廉刚闭上眼睛一跃而上,火轮就随着他的脚步转动起来,他仿佛感觉到自己正在倾斜坠落,但全身却生出一种凉爽的感觉。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婴儿,而且还是一个女孩。看着自己的父母,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生活在简陋的土屋里,瓢和棍子还在。曾孝廉心里明白,自己是乞丐的孩子,每天都要跟着其他乞儿去讨饭,肚子里总是咕噜咕噜作响,得不到一顿饱饭。穿着破旧的衣服,寒风常常刺骨。
到了十四岁,她被卖给了一个姓顾的秀才做妾,衣食虽然粗陋但勉强能够自给自足。然而,秀才的正妻非常凶悍,每天都用鞭子抽打她,甚至还用烧红的铁烙她的胸部和乳房。幸好秀才对她颇为怜爱,这让她稍微得到了一些安慰。有一天,东邻的一个恶少年突然翻墙过来强迫她私通,她想到自己前世所做的恶孽已经被鬼责罚过,现在怎么能再重蹈覆辙呢?于是她大声呼喊起来,秀才和他的正妻都起来了,恶少年才逃窜而去。有一天晚上,秀才睡在她的房间里,她在枕头上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自己的冤苦。突然,外面传来一声震响,屋门大开,有两个贼人持刀闯入,竟然砍下了秀才的头颅,然后把屋里的衣物席卷一空。
她躲在被窝里不敢出声。贼人离开后,她才喊着奔向正妻的房间。正妻大惊失色,两人一起哭着检验秀才的尸体。于是,正妻怀疑是她勾结奸夫杀死了秀才,向刺史告了状。刺史严加审问,最终她因为酷刑而被迫认罪。按照法律,她将被凌迟处死,被捆绑着押赴刑场。她胸中充满了冤屈之气,挣扎着呼喊冤枉,觉得九幽十八狱都没有这里黑暗。正在悲号之间,听到有人说:“是做噩梦了吗?”她猛然惊醒,看见老和尚仍然盘腿坐在座位上。同伴们竞相说道:“天黑了肚子饿了,你怎么睡了这么久?”曾孝廉这才神情惨淡地站起来。老和尚微笑着说道:“宰相之梦应验了吗?”曾孝廉更加惊讶诧异,恭敬地行礼请教。老和尚说道:“修德行仁,即使在火坑中也能开出青莲。我这个山野僧人哪里知道这些呢?”曾孝廉带着盛气而来,却不觉丧气而归。他对做官的念头从此淡薄了许多。后来,他进入山中,不知道最终去了哪里。
异史氏说:“梦固然是虚幻的,想法也并非真实。他用虚幻的想法去占卜,神灵就用虚幻的梦境来报应他。黄粱饭即将煮熟的时候,这样的梦是必然会有的,应该把它附在邯郸梦之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