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去上海要从定海民间码头那里坐轮船，那时候码头总是很忙碌，附近街面热闹非凡，开满了船配店、饭馆、报刊亭、小宾馆、小卖部……还有专门用来打电话的小店，年轻一些的朋友可能没见过，就是一家几平米的店铺里面装满了电话机，坐在那儿打电话的，一分钟五毛或者一块。这种店在手机普及后迅速消失，快的像一个传说。

轮船有很多舱室，分三六九等，但大部分狭小逼仄，跟火车一样有上下铺，灯光昏暗，还有着海风海水和生锈钢铁混合在一起的奇异味道。旅途虽累，大家却都精神抖擞，聊天、抽烟、吃快速面、打牌……以此度过无聊漫长的一夜。如果舱室有孩子那就更加热闹了，他们很快就能玩到一起，有的玩着玩着就打了起来，哭哭吵吵，一下子又和好了。在此，你遇到的大多数人或许行为上不够文明，但他们都尽量表现得像个好人。有孩子的肯定会叫我跟他们的孩子一起玩，我肯定不愿意，我曾经是个内向敏感又酷酷的小孩。

舱室有小窗可以看向外面，除了近处泛着银光的海水，目及之处是一片黑色的荒芜，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窟窿。我可以看很久，脑子里忽然会闪出不同颜色的画面，海水变成暗红色、暗绿色、暗黄色……海水化成泡沫蒸腾飞起。远处有黑色的小岛，有机械式飞行的白色海鸟，有只有一半船体的帆船，一个在倒立在船头放风筝的我……我梦见我们的轮船淹没于黑色的海水，翻个个回到旭日初升时蓝色的海上，像加勒比海盗电影里的那样，然后我们躺在柔然的沙滩上，什么也不干。

脑子里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一点都不实惠的想法，我常常小心翼翼地隐藏又很想将它们暴露出来，这使我吃尽苦头。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总是提出各种想法，觉得为何不去改变一下工作流程那不是更快更方便吗？为什么要开这么多更本没有解决问题的会？为什么要假装加班？为什么一件事情不传达全部门？为什么不先做决策再计划细节？为什么要跟一群傻逼一起工作……后来，现实给了我不止一个大嘴巴后我懂了，我是众多傻逼中的一个。

这个现实令我消沉良久。

我这人总是喜欢自己做决定，但回顾过去十几年，我所做的大部分决定都是错的。我现在都无法完全了解自己，我总是在变，又一成不变。就像在小时候的夜班船船舱里，我有多少天马行空的想法都好，也不敢踏出舱门一步出去看看。

现在，我成为一个外向粗糙又殷勤的大人了，夜班轮船早已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