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人人都是国王

三三

1.

去年八月，蚊子与隐形瘟疫满天乱飞的时候，沫霖看了一本叫《精怪故事集》的小说，拍案称绝。半年后，我的阅读雷达恰好辐射到这本书，不禁把他当初拍过的桌子，狠狠地又拍了一遍。

我的启蒙读物就是童话，小时候，因为邻居家没有适龄的孩子和我一起玩，我整天闷在家里翻童话，以至于早在我小学的日记里，我就流露出了对童话腻味，甚至总结出了几条定理：

1. 善良的人一定长得好看，善良的妖怪多半是王子变的。

2. 美人一定会战胜丑人，年轻人（王子、公主）一定会战胜老人（国王、王后）。

3. 巫婆总是作为超能力存在，但永远不会是主角。

……

在我对世事似懂非懂的时候，我总觉得，成百上千个故事摆在一起，还能概括出那么多剧情上的规律，那故事一定是糟糕的。一旦具有很强的可归纳性，就会便于他人模仿，那么思维难度就会降低。

多年以后，出于怀旧，我重读过一些童话，像是时间的蛮力终于掰开了童话的贝壳，我发现了新的珍珠。大概是随着伦理观和逻辑的逐渐健全，这些不合理的地方显得更加刺目。

比如，王后会因为嫉妒自己女儿的美貌而想杀害她，国王想娶自己的女儿；怪兽想娶公主，原本以为这“娶”意味着无比强烈的爱，但实际上这只是一场血腥的肉体碰撞。这些发现，让我体会到童话中隐藏着非常可怕的现实性。

2.

《精怪故事集》中有一则故事：

阿里酋长是个老教师，基布瓦纳是他的学生。一天，老师出门了，老师的妻子叫基布瓦纳过来：“你，年轻人，快来。”“什么事。”“笨蛋，你饿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吃饭！”基布瓦纳终于明白过来，说，“好吧。”他进了屋，和老师的妻子睡了。老师的妻子教会了他老师没有教他的东西。

这是一个源于非洲的童话，题名《学生》。这则童话看上去平平无奇，最多有些色情，但让我感到恐惧的是其中深深的现实性，这一切可能是真的，意识到这一点，我储藏在记忆中的整个童话系统就崩溃了，被刻薄的现实所刺破。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南瓜马车，灰姑娘之所以能出现在宫殿里，一定是经过了种种不择手段，她不早点出来试穿舞鞋，可能就是为了看两个姐姐把自己的脚后跟切掉。或许美女与野兽也是真的，美女被丑恶暴虐的野兽蹂躏，只是剧情穿上了童话的糖衣，结局让野兽变成了王子。

在童话电影中，各种邪恶的隐喻也层出不穷。去年上映的《佩小姐的奇幻城堡》，停滞的时间、天上划过的战斗机与滑落的炮弹、变异的噬魂人，在这些意向背后，纳粹大屠杀的寓意太过明显，以至于整部电影都有一种难言的狰狞感。这种狰狞，同样出现在2006年的一部叫《潘神的迷宫》的电影里，那部电影更夸张，剧中人物说话阴阳怪气，非常刻意，像是怕观众看不懂它的寓意似的，虽然我不喜欢这种表现手法，但还是看的很压抑。

3.

希腊童话《三把盐》中有一句话：

那时候，人人都是国王。

读到这句话时，我怦然心动，因为我忽然明白了童话对当代人们的意义。一群穷人干完活，腰酸背痛地回到家里，那个时代，没有电视机，没有电话，穷人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发呆。在那个凝滞的空间中，他们把自己想象成国王，把隔壁邻居想象成邻国的君主，把压榨他们的那些强势者想象成怪兽。

没有理由去阻止那样的白日梦，在这梦中，无论善或恶，他们都获得了自由。

《精怪故事集》里的童话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会融入更多的现实性，让人能隐约窥见日常生活的投射，在剧情之余，还会插入几句讽刺，不禁令人会心一笑。

“她爸说，‘这家伙几乎没受过教育！她靴子上有牛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米妮没有回答，但是她知道杰克能做什么……读书是没错，但是那跟选个好丈夫没有关系。”（《凯特姨妈的魔法粉》）

“苔衣姑娘和少爷尽快结了婚，她坐上了六匹马拉的马车，哎呀，她要十匹也行啊，你放心，她要什么有什么。”（《苔衣姑娘》）

4.

之前我偷偷改写过白雪公主的结局，当时一共写了4个，这里就放一个好玩的吧：

……

她咬了一口苹果，狰狞的纹路在她脸上皱开，不久她便倒在地上死去了。

傍晚，懒散的太阳终于熬到下班，小矮人们哼着小曲回到家里。这座山里的金子都已快被他们挖光了，接下去不知道该怎样另谋出路，这让他们个个心情极差，仿佛提前进入中老年危机，暴躁得很。

“她在装死，他妈的。”看见白雪公主躺在地上的场景，一个小矮人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

其他的小矮人纷纷反应了过来，白雪公主一定是不想干活，所以躺在地上装死。

为了戳穿白雪公主的诡计，小矮人们蜂拥过去，对着白雪公主一阵拳打脚踢。见白雪公主仍未醒来，怒气激发了小矮人们的想象力，他们先后尝试了各种方法，拔光白雪公主的头发，用叉子剥她的指甲，甚至还拿火去烧白雪公主的脚......他们折腾到第二天清晨，消耗了很多力气，却无济于事。

小矮人们虽然心有不甘，但也不得不接受白雪公主真的死了的事实。他们七个在墙边坐成一排，一边抽烟一边讨论怎样处置白雪公主。第三个小矮人耸耸肩说，“这小妞长得倒是很漂亮，就这样埋了实在太可惜了。”

他讲完这句话后，最初只是一阵寻常的沉默，渐渐地，小矮人们先后意识到这片沉默中隐藏着一件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小矮人们原本最喜欢交头接耳，可对于白雪公主的后事，他们竟没再多说一句话。他们暗暗掐掉手中的烟，把白雪公主抬进在后院的一个水晶棺材里......他们对着棺材凝望了很久，最终并没有埋葬她。

小矮人们怎么也想不到，几个月后，白雪公主竟会复活。

那天夜里，白雪公主从棺材里爬了出来。白雪公主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头绪，她感到头晕得像刚受过锤击，也许是谁刚磕到了她的身体。她眼前的世界迷糊一片，肉色的小矮人像是中了诅咒似的在她身边奔跑、疯叫。她想拉住一个小矮人问问情况，小矮人都见鬼似的逃开了。她只好浑身无力地继续伏在泥土上，从她喉咙口滚出来的毒苹果，最后落在她手边。

第二次苏醒的时候，白雪公主发现自己正躺在第七个小矮人的床上，七个小矮人在她周围站成一圈，就像她当初来到这幢房子里时那样。然而，那些温和的小矮人已在遥远的记忆中迷途，眼前这些是七个凶神恶煞的陌生人。

第一个小矮人问，“还能干活吗？”

白雪公主点点头，就在那时，她发现自己看不见第一个小矮人的脸，挡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个硕大的圆球。白雪公主伸手想推开那个球，她用力向球拍去，却感到腹部一阵剧痛。不可思议的事出现了：那个硕大的圆球竟然是她身体的一部分，那竟然是她的肚子，她怀孕了！

白雪公主的精神崩溃了，从此以后，她失去了对生活的意识。她依旧住在小矮人的房子里，帮小矮人做一些简单的家务，但她很少说话，曾经惊世骇俗的美丽脸庞上再也没有浮现过任何表情。王后早就忘记了白雪公主的存在，对于她这样一个灵魂提前死去的人，魔镜再也不可能觉得她比王后美。

四个月后，白雪公主生下一个男孩。那孩子的五官长得和每个小矮人都些神似，却说不清和谁更像一些。

产后的白雪公主显然懒惰了许多，房间脏得像马蜂窝，尽管因此承受了好几次小矮人的暴力，白雪公主丝毫没有变勤快的意思。她把孩子放在后院里随手扎成的吊床里，没过多久，孩子就死了，野狗吃掉了他的头。

白雪公主在窗边坐了三天两夜，当第三个夜晚铺洒进小矮人简陋的房子时，白雪公主忽然唱起了歌。那些歌词非常模糊，如同一股古老而又危机四伏的河水流淌在房间里，唱的好像是一个女人的白日梦：

“我梦见清晨凛冽的大雪，

梦见马道上漫长的足迹就像一串连环的铁索，

他头戴祖母绿，月光石，和体态臃肿的蚌珠，

他就这样走来，

他要带我去金碧辉煌的神殿，

苦难死于捕鼠器，

眷侣将以幸福作为第一道大餐，

而恶毒的巫婆穿上了万劫不复的火舞鞋。”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