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0年，一本香港娱乐杂志在小镇的中学里私下传阅，里面有陈冲拍《大班》的裸照。杂志传到沈心这里，她觉得自己身材比陈冲好。

她决定也去拍一张裸照。

找了女摄影师，借位拍的，拿手捂着关键部位，也没露点，有点类似于现在的粉红丝带公益照。

相片洗出来，很美。

但照相馆的人觉得不可思议，偷偷多洗了几张。小镇茶余饭后的谈资太少，他们献宝一样拿给熟人看：“瞧现在的中学生，下流成什么样。”

相片流到学校，流到小混混手里，也就两三天，一切全变了。沈心被教导主任叫去谈话，同学们纷纷远离，她放学被小流氓拦住要使坏，碰到她爸来接她把她救下来，回家就痛打了一顿。

沈心为此休了一年学，转到市里念书。但“不要脸”三个字，烙印一样打在她脸上。

沈心考到了北方的一所大学，但这边还是有老家的同学。事情传着传着还起了变化，刚开始是裸照，然后说她早已不是处女，再后来是她在哪哪儿堕胎，最后说她是当地出名的校妓。

多少次夜里悸醒，大汗淋漓，多少次看到别人小声说话就心惊肉跳。在灭顶般的伤害中，沈心咬牙挺过来。

名声不好，加性格孤僻，沈心一直没谈恋爱。

直到32岁这一年，同事给介绍了个男人。一听，条件挺好的，博士，大她5岁。

“怎么这么大还没结婚呢？”

同事吞吞吐吐地说，他有点不好的历史。

“什么历史？”

“以前跟人同居过，他爱写日记，记录那种……后来被人知道了，都觉得他变态。其实人挺好的，我觉得不变态，你要有兴趣，我就安排你们见见。”

沈心本来没兴趣，她觉得自己配不上好男人。听说了他的瑕疵，才有了勇气。

2，

两人在咖啡馆坐下来，男人方脸，戴黑边眼镜，看上去老实可靠。

“我叫张多谷。”

“我知道。”

“我的情况她都跟你说了吧……”

“嗯。”

“都说了些什么？”

“年龄，工作，收入，房子。”

“还有别的吗？”

“没了。”

她看得出来张多谷也很紧张，这稍微降低了她的紧张。她打趣：“虽然我没谈过恋爱，但咱别搞得像革命时期谈恋爱似的好吗？”

“你没谈过恋爱？”

“嗯。”

“追你的你都看不上？”

“你觉得……会有很多人追我吗？”

“为什么不会，你长得挺漂亮的，工作又好。”

两人都放松了一些，点煲仔饭吃。张多谷说这家做的最好的是煲仔饭，最差的是石锅拌饭。

沈心吃过这里的石锅拌饭，并不觉得难吃。

“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吃太多了吃得想吐吧。小时候我妈要出去干活，中午晚上我都把干饭和菜拌在一起，倒点开水拌着吃。”

“你爸呢？”

“文革的时候，被判了死刑……74年，我才1岁，他被枪毙了。”

“那时候是有很多冤案。”

“我家这桩可能是天下奇冤。我爸就因为做梦梦见他和厂里最好看的一个女人那个，醒来时跟工友说了，马上被举报，那时候流行相互检举揭发，他被逮起来，是流氓罪，死刑。”

“做梦也算流氓？”

张多谷叹了口气。

这顿饭吃得很沉重，沉重得沈心渴望拥抱。

3，

张多谷开始约会沈心，她对他有好感，但有一件事她不满，他怎么能让日记流出去，这对女方是多大的伤害。

她心情好，才赴约，不高兴就不去。

两人断断续续交往了半年，也算投缘，可张多谷对她的态度有点摸不着头脑。都年龄不小了，给个话，能结婚就结婚，不能结婚也给个争取的机会呀。

一天看完电影，张多谷跟沈心摊牌：“我妈高血压住院了。”

“啊？要紧吗？”

“她逼我结婚，她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沈心不吱声。

“沈心。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想跟你讲一件事。”沈心鼓起勇气。她觉得先讲了自己的事，才有资格盘问他。

她讲了个头儿，张多谷说：“我听媒人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多明星拍裸照呢。”

沈心克制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你在顾虑这个？你怕我因为这个觉得你风流？不不不，交往这么长时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

“可是你……为什么把那种日记流传出去，你知道对别人的伤害吗？”

“没有流传出去！”他大声说。

“我谈过两个女朋友，跟第一个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写的东西，被第二个看到了，她跟我闹，其实本来她就想跟我分手，那时候她已经跟别人好上了。后来人家问她为什么跟我分手，她就说因为我是变态。”

“我变态吗？”他很气愤。

不等沈心回答，他又低了头：“可能我是真的有点变态，我从小就被扣着流氓犯儿子的帽子，我很叛逆。”

“你不变态。”沈心赶紧抢答，不叫他再说下去，“明天我请假，和你一起去看你妈吧？”

4，

老太太对沈心挺满意，接着双方又去见了沈心的家长，沈心的妈感动得要哭，女儿终于想通了，要嫁人了，要嫁的还是博士，叫那些看不起他们一家的左邻右舍都瞧瞧，沈心不找就不找，一找就是高段位的。

两人的感情从不温不火一下子燃烧起来。他们狂热地约会，在大街上接吻。他们凭什么不能像小年轻那样放肆？他们偏要把这些年的磨难都变本加利地讨回来。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要她，微痛。他说：“痛就咬我的舌头。”她舍不得。过了几天又做，就好了很多，慢慢她尝到甜头，缠着他再来再来。

“你会把我们这事写进日记吗？”

“你让我写吗？”

沈心想了想：“让。”

“那我就写。但是你不能偷看。”

“嗯，不过你一定要放好，不能给任何人看到。”

“我发誓。”

他们狠狠拥抱，她觉得这是要载入史册的，所以每一次，她都很用心。

5，

两人结婚后，沈心生了个儿子，日子幸福得没边儿。沈心听说很多男人结婚后会变，但张多谷没变，他绝对是居家好男人，喜欢带孩子，喜欢做饭，在单位能干，在家也能干。她常感叹，自己这一生何德何能，嫁了这样的好人。

孩子上幼儿园，沈心轻松不少，工作卖力，也升了职。

一天正在上班，忽然接到电话，张多谷出差甘肃，坐的车被泥石流埋住，消防正在营救。

沈心一声尖叫，疯了一样往外跑。高铁已足够快，雨点打在玻璃上迅速向后拉成一条条横线。她仍嫌不够，恨不得立刻冲到山体滑坡处，徒手把他挖出来。

她不停地打电话，出站的时候终于打通。

张多谷有气无力地说：“腿断了，命还在。”

沈心站在出站口号啕大哭。

见到张多谷时，医院人满为患，他算是轻伤，病床在走廊上，也没有人关心。那一瞬间沈心觉得他真凄凉，她一直是这种感觉，这个男人真凄凉，和她一样凄凉。她冲上去抱住他的头，可劲儿哭。什么叫相依为命，什么叫血泪交融，那一刻她有了深刻的体会。

晚一点医生处置完重伤患者，来找沈心谈话，问她是在这边做手术还是回去做手术，如果在这边做手术的话，他就得在这边住半个月的院，一年后还要过来拆钢板。

张多谷单位也来了人，商量后决定把他接回去做手术。救护车连夜把他送回来，送进了省人民医院。

沈心回到熟悉的家里，魂儿这才定下来。她回来找张多谷的医保卡。在家里翻箱倒柜，忽然看到了张多谷的性爱日记。

这种时候她不该看的。可是想想他死里逃生，她没忍住。她想知道这个刚刚差点和她阴阳永隔的男人到底记录了什么。

打开第一页，他写：“献给沈心，献给时光和爱。”

他写第一次见面，他本来不想去见，因为被女人伤透了心。媒婆说沈心曾在青春期有大胆的相片被不要脸的照相馆拿出去给人看，搞得她名声不好，很内向。他忽然决定去见。

见面感觉特别好，那一顿饭他就认定了要追求她。

可是他也自卑，因为自己是个“变态”，又是流氓的儿子，追紧了，怕她吓跑，追松了，又怕她飞。

他写他们在一起吃的饭，逛的小店，买的东西，写她有一次穿薄衫，看得见里面是黑色的文胸。那一天他觉得她特别性感。

他写他特别爱她，爱得都不敢碰她，刚开始每一次拉手都要她主动，后来又害怕这样会让她以为他不在乎她，所以他开始主动。他说爱是亦步亦趋，爱是诚惶诚恐。他们第一次做爱，他很心疼，想让她把疼痛加到他身上，所以叫她咬他。她不咬，她温柔得像一段锦。

他看到她的变化，原来她也有活泼的一面，她咯咯笑，她生气时掐他，她打羽毛球时跑起来很生动，她帮他挖耳屎挖得多就有成就感。她是多么实实在在的温暖和可爱。他自己是生活的受害者，他拯救了另一个受害者，他觉得特别棒。

他写他们的儿子，写他是最可爱的小孩，他看着沈心给孩子喂奶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沈心看得泪如雨下。

这时张多谷打电话来，问她医保卡找到了吗。她问他感觉还好吗，张多谷说：“幸亏只是腿断了，那个没断就行。”

沈心说：“流氓。”

张多谷乐起来。那是真正的放松的高兴。

以前沈心不小心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会紧张地一缩，空气都结冰。现在他笑得这样自然。

原来他们在爱中拯救了彼此，所有受过的伤，所有的误解，黑暗，挣扎，绝望，孤独，渴望，幸福，甜美，性感，以及对那一个人的淫荡，只要岁月够长，都会变成感动。感谢伤痕的缝隙让阳光照进来，宏大的微小的，最终都因为奇妙的缘份，在岁月中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