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勇按】北京大学教授、诗人林庚先生的《说“木叶”》，是一篇语用学与中国古典诗学名作。文章通过“木”在古诗词中的大量用例，辨析了“木”与“树”在诗意表达上的区别。

近日，郑州大学汉字文明研究中心、汉字文明传承传播与教育研究中心主办的《汉字生态》2019年第一期（创刊号），刊载了该中心张素凤教授的论文《说文谈诗》（一）。论文从文字学的角度出发，征引大量用例，论析“落”字在古典诗歌中的意蕴，妙义迭陈，脍炙人口。这篇论文另以《论“落”的隐含义在诗词解析中的应用》为题，发表于《美与时代》（下半月）2019年第一期。

现蒙张素凤教授慨允，另拟了标题，分两期转载于本微信公众号，以飨同好。如有转载，务请注明作者及出处。

汉字构意是结合语言意义分析出来的字形构造意图，是语义的具象化、可视化[王宁. 汉字构形学导论[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63.]。在把语词实义具象化、可视化的造字过程中，一些语词蕴含的非本质的特征可能会在汉字构形中有所体现，从而使一些汉字形体成为语词隐含义的携带者和表现者。这样，汉字构意就成为探求语词隐含义的一条线索，也就是说，可以通过汉字构意去追寻语词潜在的隐含义。如：

“落”字从艹洛声，《说文解字》说解为“凡艸曰零，木曰落。”《汉语大字典》把“落”的本义说解为“树叶脱落”，即认为“落”的本义专指树叶脱落。唐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六）引《说文解字》作“草木凋衰也”，说明慧琳所见《说文解字》对“落”的说解不限于树叶脱落，也包括草的花叶脱落。结合“艹”在汉字构形系统中的表意功能和语词“落”在文献中的使用意义，我们将“落”的字形构意概括为“草木花叶脱离”，与字形构意相切合的本义是“掉下来”；字形构意中蕴含的没有成为理性义素的潜在的隐含义素是“脱离母体，丧失依靠”。这个隐含义不仅对“落”的语用特点有规约作用，也使古诗词中与“落”相关的意象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反过来，本文以隐含义为线索，对古诗词中“落”的相关意象进行深入挖掘，阐释诗词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

用“落”的隐含义解析古诗词的思想内涵

（一）“落花”与“花落”意象的象征意义

1. 广义的“落花”与“花落”意象

“落花”是偏正结构，意思是已经离开枝头掉下来的花朵。“落”的隐含义“脱离母体，丧失依靠”使“落花”意象常用来象征漂泊无依的处境与不幸遭遇；花朵离开枝头后很快丧失美丽和馨香，又使“落花”意象常用来比喻美好事物被破坏的无奈与哀伤。前者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借梦见落花表现自己长期漂泊在外的孤独无依，抒发诗人内心的惆怅与哀伤。后者如李煜《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用落花意象表现自己从一国之君沦为阶下之囚的凄凉心境，表达了他对故国和往日美好生活的无限追思，对今日阶下囚生活的无限哀痛和沧桑，并用“天上人间”喻指今昔截然不同的人生际遇。杜甫《江南逢李龟年》的“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表面用“落花时节”说明诗人与李龟年相逢的时间是暮春，其实“落花”意象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有对开元初年鼎盛的眷怀，有对时世凋零丧乱与人生凄凉飘零的感慨。杜甫和李龟年，当年一个是才华卓著的诗人，一个是著名歌唱家，安史之乱后分别流落到江南，处境极为凄凉，这种相逢触发了杜甫胸中郁积的无限沧桑之感。因此用“落花时节”暗喻世运的衰颓、社会的动乱和诗人的衰病漂泊。

“落花”有时也作“落红”，龚自珍《己亥杂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落红”用花的典型颜色“红”指代花朵，不仅更形象可感，而且“红”隐含的喜庆元素可以减弱“落花”意象的凄苦沧桑之感，这与本诗主旨十分吻合，诗人对于自己即将脱离官场和京城而再难返回，有无限的伤感与不舍。但作者没有停留在离任的伤感中，而是笔锋一转，用“化作春泥更护花”表现自己的豁达与执著——即使落到地上变作春天的泥土，也要培育滋润花朵，表达诗人虽然离开仕途，但依旧关心国家命运，不忘报国的执著爱国情怀。用“落红”代替“落花”，巧妙地将“落”隐含的悲伤凄苦之情淡化并转为豁达而乐观的大爱，可见诗人选词炼字的精准与巧妙。

“花落”是主谓结构，意思是花朵从枝头掉落。花朵的美丽馨香与“落”的隐含义“脱离母体，丧失依靠”使“花落”意象常用来表现怜惜与伤感之情。晏殊《浣溪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对“花落去”这种自然现象感到惋惜却又无可奈何，表达词人留恋春景而又无法挽留的惆怅心情。孟浩然《春晓》“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描写诗人春天早晨刚刚醒来听到四周的鸟叫声，联想到夜里的风雨不知把花朵摇落多少，表现诗人对花朵的怜惜和对春天的热爱。“花落”意象也可用来表达作者的志向或说明哲理，陆游《卜算子·咏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其中“零落”指梅花从枝头掉落，隐含着梅花“离开母体，丧失依靠”的处境，用梅花离开枝头、化作泥土而香气依旧的意象表现诗人在极其艰辛的处境中依然保持高尚志节的精神与信念。王安石《梅花》“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零落”与“开”相对而言，面对大自然的花开花落，作者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惆怅自怜，引起对生命价值的思考，可以感触到作者超越世俗的解脱和融入自然的恬静。

2. 不同类别的“花落”意象

同是写花落，为表达不同主旨，会选择不同种类的花作为描写对象。王维《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从“春山”“春涧”可以看出写的是春天，春天百花盛开，作者却偏偏选择并不典型的桂花作为描写对象，这正是作者独到匠心的体现：桂花非常细小且颜色不那么耀眼，与全诗静雅格调非常一致，而且桂花细小而淡雅的特点使“落”显得那么轻，那么不惹人注意，从而衬托出感到花落之人的闲和周围环境的静。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选择杨花作为描写对象，杨花的特点是非常轻，如丝如绵，它脱离母体下落时，往往随风起舞，漫天翻飞，给人漂泊无定的感觉。诗人用“杨花落”意象和子规鸟“不如归去”的啼叫声衬托王昌龄被贬的飘零之感和离别之恨，情景交融，感人至深。陆游《卜算子·咏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表现作者坚贞不屈的精神和志节高尚的情怀，选择傲然不屈的梅花作喻，也体现了花本身的特点对花落象征意义的影响。

有的花落意象则用来表达欢乐与喜悦之情。苏轼《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这首词是苏轼在徐州任太守时所作。当时徐州发生严重旱灾，苏轼率众到城东二十里的石潭求雨，得雨后，他又与百姓同赴石潭谢雨。这首词就是苏轼在赴徐门石潭谢雨路上写的。其中枣花簌簌落下是风雨所致，但却与“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让人感到的怜惜之情截然不同，“簌簌衣巾落枣花”给人的感觉却是欢快和喜悦。这种欢快和喜悦不仅来自枣花落在衣巾上的“簌簌”声，更来自由眼前的“枣花”想到的满树大枣。可见，作者选择枣花簌簌落下意象表现求雨得雨的喜悦，有其独到的匠心。晏殊《破阵子》“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选择“梨花落后”说明清明时节的特点，梨花洁白繁茂，给人轻快的印象，与该词欢快的格调十分协调。

综上所述，“落”的隐含义“脱离母体，丧失依靠”使“落花”意象与漂泊孤苦的游子十分相似，因此常用来象征漂泊孤苦的游子，表现其哀婉悲伤的情绪。“花落”现象则或用来表现惋惜伤感之情，或用来表明作者志向，或说明深刻哲理。而且同是描写花落现象，表现不同的主旨会选择不同种类的花。

（二）“叶落”意象的象征意义

1. 象征漂泊者

花叶脱落本是华夏地区草木随季节物候而荣枯变化的一种常见现象。如果说花朵脱离枝干掉落下来使人产生怜惜之情，那么秋天大量黄叶纷纷飘落的景象则给人更强烈的感官刺激，更具悲壮苍凉之感。因此诗词中常用“叶落”意象表现漂泊无依的游子独自在外的孤独与悲凉，如：曹丕《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 草木摇落燕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念故乡, 君何淹留寄他方?”前两句写秋风摇得草木之叶纷纷飘落，北雁南飞。显然，叶落比花落景象更为壮观，其隐含义“脱离母体，丧失依靠”也更为强烈，所表现的游子孤寂悲苦之情和对故乡深切思念之情也更为浓烈。孟浩然《早寒江上有怀》：“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也用树叶飘落与雁南渡意象衬托游子在茫茫尘世中飘荡无归的处境，表达诗人萧瑟凄凉的心境。杜甫《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用“无边”修饰“落木”使落木意象更加高远深重，与“不尽长江滚滚来”相呼应，突显了诗人“万里悲秋常作客”的漂泊与孤独, 加重了诗句的悲壮苍凉色彩。

温庭筠《商山早行》“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照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其中“槲”是陕西山阳县盛长的一种落叶乔木，叶子在冬天虽枯而不落，春天树枝发芽时才落，可见，这里的“槲叶落山路”写的是春天的特点。作者写春天没有选择绚烂的春花，也没有选择刚发的嫩芽，而是选择“槲叶落”这种算不上春天典型现象的意象作为描写对象，目的是衬托游子在外的孤寂之情和浓浓的思乡之意，字里行间流露出人在旅途的失意和无奈。可见，此诗选择落叶意象是有深意的，绝不只是眼中之物。

2. 象征衰老

叶子一般经历春天发芽—夏天繁茂—秋天变黄而落的过程，因此，叶落也常用来象征人老色衰，如《诗·氓》“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用桑树叶变黄而落意象比喻女主人公的人老色衰。其中“陨”和“落”的理性意义都是“掉下来”，如果用理性意义翻译其中的“陨”和“落”，这句诗的意思就显得重复而纠缠不清。如果通过把“陨”和“落”的隐含义显性化来翻译这句诗，就容易理解了：“落”的意义是树叶脱离枝干，“陨”的意义从高处向下飘落，“落”和“陨”分别表现了树叶脱离树干和向下飘落的过程。同样，屈原《离骚》“唯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也用草木凋零象征人的衰老，诗人看到草木凋零不禁担心楚怀王的年老体衰，忧国忧民之情跃然纸上。

作者简介：张素凤，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汉字文明研究中心副主任。研究方向，汉字学、汉字文化与汉字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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