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读：贺捷新&纯子

贺捷新：宋诗里有“家山”之谓，“家山不隐何山隐，稽首虚空忏非昨（放翁诗）”。我家门口有一段老城墙，即老河大东墙，我唤它家城墙。日子里与静静兀立的家城墙长相守，心有适然。老话儿说脸皮厚得撵上城墙拐弯儿了，这儿就是城墙拐弯儿。夏天，槐荫若云，把老城墙遮蔽得水泼不进，偶尔一段儿青砖没给遮住，如一段历史在探头探脑。秋深了，人怕揭短树怕揭皮，槐树把长厚了的皮往皴裂里长了，树就长成了，该跟冬风较劲了，就算饱受裂肤之痛也无所谓，它该以内力跟大风推搡，平等对话了，而不是跟别的树去蹭痒痒。老城墙和槐树早连成一体了，蓊蓊郁郁，青灰和碧绿，古老和青春，糅杂出一种难言的动人。冬天来了，城墙上光影斑驳，虬枝铁干，树影披蒙。圈在老城墙里头的塔，露出一个黝黑的铁头，在窥视城外。一切与夕阳混搭，就有一种哲理和画意：和平里有惊悚，惊悚里有和平。恰如生活的本相：安静里有欲望，欲望里有安静。

纯子：城墙根儿见一棵老槐树，冬雪肆虐，它安静如初，至多“咔嚓咔嚓”响几声，回应一下风，嗯，就算是路过的风，不搭理也不好。槐树痛苦或高尚，是个人隐私，不象征谁，也别拿它吹嘘谁。风会刮过去，残雪里，槐树它还是槐树。风静息了，这时我幻想有嗅若无味的芬芳袭来，累了乏了渴了，把最好的金黄挂汁儿的茶汤喝下，便是那般的通体舒服吧，我疑惑地想。也许它清凉馥郁，是雪的味道，容易使人产生幻觉，有海浪和美人鱼的气味？可那会弥漫过来海洋的腥味，那就不算芬芳？我咋也想不清楚，哦，那就算啦。

贺捷新：槐树就是这样长着的，活着，显得孤独，青苔和藤蔓从枝干上垂下来，垂下来……向树表示依附，并尽绵薄、漉漉之湿意，仿佛它们是同类，其实不是。槐树很孤独——一个人内心孤独若深，也不必着急抹掉。树和世界的联系隐秘而深刻，如果树是一个人，它会走动，留下脚印，可树是用根须和土壤跟世界联系的，方才表现出日月阴阳之光，凉的雨露和热的蒸腾，庇荫花儿和青草，孩子和老人……这是孤独的习惯和联系方式——亲疏自知，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爱过的，来吧，内心尚有期许；疏远了的，远了，化了一缕轻烟，收了去。你看那剥落了的城墙头的，老去了的冬槐的虬枝上，挂满了真诚善良的谎言和阴谋诡计。讷言，恰因内心有很深的孤独，可城墙头之上，天空青白，白云之上，哪有悲伤。

纯子：好的文字像童话一样新鲜，说白了是一个想象力，注意一个“力”字，很要命，把自己抛出去！微妙来了，微妙的心绪和感悟，花非花雾非雾，一下子把你整个儿晕掉了，可抓呢又抓不住，虚幻的，湿湿的，微妙的东西，这不是童话吗？最讨厌的是把这个东西坐实了，中国人很奇怪，总喜欢把男女爱情解释成政治，明明写了爱情，最后都说是你想念皇帝了，一贯走火入魔，一定要把自己卡到齿轮里去压轧。婵娟，肌肤若雪，品性如玉，美好的一个女人，屈原爱一下她怎么了？不行，不能爱她，还得爱楚王，楚王爱细腰，郢女多饿死，楚王是个什么东西！中国诗人惯于伤秋，才冲动、感愤、思怨出焉。小词，小即微妙嘛，酒里、梦里、童话里，都有这个东西。

“香消翠叶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南唐中主《浣溪沙》。

窗外雨，贱妾茕茕守空房，她做梦：梦见鸡西了，鸡西是北方一边关。哎？男人，你不是在鸡西吗？是你到我梦中来了呢还是我到你那儿去了？都有可能吧，现在梦醒了，咋办？吹箫吧，缩着膀子吹啊吹，冷啊，把寒雪吹下来啦！怨词小词，微妙情绪，干戈罹乱，危亡无日，命运隐忧，总动人无由。

贺捷新：反之，有的东西东西给吹嘘得天大！说，明朝燕王朱棣幼时，老师给他开蒙，写到“风吹马尾千条线”，他就对上“日照龙鳞万点金”！把老师唬住啦，哎呀不敢教啦，多大的口气啊！何等的意境啊云云！可我看，架秧子放大炮！吓唬老鸹呢！不懂天然之趣。岂知当五月的原野开遍了鲜花，那铺天盖地趴着的，可不是老鸹呀，却是无边岁月童年时光中漫山遍野生着的甘甜脆爽的，老鸹蒜啊！

吴梅村《浣溪沙》：“断颊微红眼半醒，背人蓦地下阶行，摘花高处赌身轻。”可是吴梅村一生矛盾深重，高处他也上不去，大负重名至老钳口，如何身轻得了？“生死总负侯赢诺，欲滴椒浆泪满樽”。摘花高处赌身轻，好在一个“赌”字。男人虽以淡泊自诩，可不赌也不行。“男儿何不挂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赌的是功名。赌，是一个内心不安分元素，若有一个精灵跳出来，诗就好看了。如水滚八十度，沏入紫砂壶，把存货一冲，涮过了，茶醒了，清芬的底味儿出来了。圣地亚哥或者曰海明威，赌那条鲨鱼，其实是他一个不安分的梦想，他饮弹自杀不是说赌输了，他一贯赌的是生命的一个英勇过程，身体垮掉了不能再下海去跟鲨鱼较劲了，没了过程没意思了，自杀了。其实他死得英勇，是给成年人一种童话，即在说明：我们一生是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刻，要去干一件想干的事情罢了。老爷子梦想要钓到大鱼，他重视梦想，所以他存心要钓，就仔仔细细地准备鱼钩、鱼饵，如何正确安放。尽可能储备体能，复习经验，一切一切，这样等大鱼来的时候，他可以有恃无恐……海明威的一生属于在自觉地准备一切，他自信有宏大的企图和坚强的神经，我相信，他从未懒惰过，也从不随声附和，他内心独立而并不合群，致囿于自己的理想，与其苟活，毋宁死。

纯子：可女诗人毕晓普人格上和海明威相对立。她一生只发表过一百多首诗，却似给星空留下更多的回荡空隙，她绝不喧嚣，唯温存，静光如蓝。我她年轻时的侧影很美，发型如髻，脸部轮廓尤其鼻梁精致，眼睛像透澈的海水，这样易于和鱼类对视。毕写过一首鱼的诗，说话一样描述那条被捕捉到的大鱼：“哦，你的眼神儿苍老了，你粗糙的皮肤里嵌着贝类，你的腮和鳔殷红若牡丹，你的下唇里竟然长有五条鱼钩鱼线，记录了你逃脱追捕的业绩。诗云：我凝视再凝视……都是彩虹，彩虹，彩虹，我把它放走。”毕晓普的诗不是在炫耀胜利，而是庆幸人与自然偶有的灵犀相通。这才是童话，不是赌。

贺捷新：哦，圣诞夜你在干吗呢？我在和你说话。我单车骑到杏花营，骑回来在市政府花园歇息片刻。十字街口，车流拥塞，霓虹闪烁，童话般绚烂的城市夜景……我饶有感情地看着这里，知道20年来它怎样由荒野变成繁华，看我们的学校怎样由三百名学生变成今天的万余。想起自己组织三千学生同声吟诵的“中华古典诗词大会”，我把６名年轻教师穿插在田径场红、白、蓝三色队伍里，由她们引导，百首古典诗词逐一而起掀起潮汐般诗歌的浪潮，若鸟鸣溺水，忽然洪波涌起……孩子们一起扬起头，将森林一样的手臂举向冬天的苍穹，来接受古典文化的回声！多么骄傲多么动人和动听啊！于今沉寂了，一切……寒冷的圣诞夜白雪的粉末，寂寥地落在我汗渍的脸上，我坐在街边的木椅上，喝下一纸杯凉牛奶，起身向南边环城路骑回去，环城骑回去。热闹不足凭恃，须内心强大，把自己依靠在去做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上。

作者·诵者

作者

贺捷新，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河师大客座教授，开图讲坛特聘教授，开封文史研究员，2021年国家级百姓学习之星。自由写作者，著有长篇纪实散文集《西北有浮云》《载沉载浮》两部，和散文集《原花》等四部。长期在各报刊，公众号发表作品。

朗诵

纯子，开封广播电视台 音乐广播节目主持人。

监制：张林 || 主编：仁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