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天是我人生已经没有了你的第756天。我手机里还存着你的电话，在通讯录里第一位。

上一次接到你电话是13年的夏天。记忆里那是我人生里最沉暗的一个夏天。没有绵长的阴雨、没有电闪雷鸣，天上只有灼伤人的烈日和下落不尽的鸟屎。

那一天傍晚，我服侍你吃完药，习惯性地出去走走。我迎着晚风追着晚霞，路过一片一片的玉米地，直到走进暮色里影子被路灯拉长，似乎才摆脱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你的电话毫无防备的打断了我正在播放的音乐，你虚弱的声音把我召唤回现实。

你说：“你走到哪里去了？快回来吧，天黑了外面不安全。”

看到你电话的瞬间心里一紧，以为你突发什么意外症况，听到你只是担心我，心里的石头落下了却是满满的酸楚涌上来。

现在想来我还是太自私了，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病房里，不会读书看报，没有电视可看，也没有任何解闷的事可做，疼痛和空荡荡的病房留给你的是一片苍白而无尽的寂寞。

而我在陪着你的时候都无法弄出点声音来打破这死亡的沉寂。

你走以后，母亲收拾东西把你的烟袋和手机一起放到了你的坟头上。她说，给你带着到那边去打。

可我们再也没有人接到你的电话。

02

这两年我时常梦见你。病痛、折磨、苦不堪言。

很长一段时间听别人谈到癌症之类的词我都很难控制好情绪，我无法忍受他们在谈到绝症时候满脸的事不关己，那种不重视感让我莫名愤怒。

显然两年过去了，我还没有从失去你的悲痛中完全走出来。你的疼痛似乎成了我的心结。

大概摧毁你的是病魔，摧毁我的是一个不可置信的过程——亲眼看着你如何一步步被摧毁、你那刚毅之躯如何点滴瓦解、壮志雄心怎样分崩离析。

一无力逆转，没有一点点办法。这大概就是绝望，如同倒向自己的墙。

我们都一样的绝望、无助。

03

以前觉得对你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成为你想我成为的人，也没有过上我想要的生活。后来又觉得，明明可以抱着你或哭或笑或安慰，却从头到尾控制着情绪，用一张没有表情的面瘫脸与你相对。我以为我表现的冷静从容控制好一切就能让你放心，却忽略了我们其实需要相互慰藉，而那应该有的呵护我没有给到位。

我们最后一次拥抱还是十岁那年。那是一个周末我在赖床，你把我从梦里唤醒，轻轻唤着我的乳名，告诉我太阳都晒屁屁了，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让我起来给大家做饭。

我懵懵懂懂中看着你的眼睛红红的里面全是血丝，觉得有些不对。我问，爸爸你怎么了。你才告诉我家里发生了战争。你说你一宿未眠，你都准备好了上吊的绳索，可是你又想到了我。

听到了“死”这样的字眼让我非常的害怕，我抱紧你就开始哭。

不要不要……

我们抱在一起哭成一团，你拍着我的肩哄我说：“不要哭，不怕，爸爸是不会死的，爸爸还要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嫁人成家。算命的说我活不过五十岁，我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我偏不信，我一定会活到你长大的。”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拥抱过，越来越多的争执与不理解，当我日渐有了自己独立的思维能力，我们在相同的问题上再也无法有相同的见解。

我心里英勇神明的你渐渐化身成了酒鬼赌徒横蛮不讲理——为何偏偏是我讨厌的那类人？

你养育我成长，我积淀越来越多的知识，他们没有教会我如何更爱你，他们只帮我识别出你在我讨厌的那一类人里。

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而你对我似乎也是同样的失望，你对我苛刻甚至刻薄得不像亲生女儿。你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在某年某月变得一无所有，而你并不能在我身边给予我任何支持安慰和鼓励，你甚至把那作为离开我的契机。

所以你一定是故意的，我必须先强制性的接受现实的残酷，尽管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家却依旧孤注无援。

现在我全明白了，而且对一切持感恩的态度。你早料到了我终究会明白，终究不会怪你。

只是如果可以选择，谁愿意长大。

04

人总是这样，往往事后才会懂得。

去年春节待在哥哥他们那里，躺在沙发上听着冰箱工作的声音。是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你当时从医院回去的时候，为何不辞艰苦也坚持要到哥哥那去小住一宿。

那是你亲手打下的江山啊，一砖一瓦一石都经过你的手，是你让那个山腰有了新的人家。而此刻它已经不再属于你，你什么都不能带走，你已经知道此去你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回头看它一眼。所以你只能深深的看它最后一眼，那情怀饱含多少我无法揣测的情愫不得而知。

而我当时想要阻止你，觉得自己的计划才是最周全最有利于你的安危。我甚至在幻想来日方长，懦弱的我不愿意承认你即将这样离开我。在被亲戚朋友问及的时候我特别忌讳听到他们说你时日无多，有时候我甚至跟他们急。

我不是不明白，相反照顾你这么久我比谁都更清楚你的情况，只是我不愿意听到那些晦气又事实的字眼从别人嘴里说出，不愿意他们总在提醒我即将失去你的事实，哪怕是善意的安慰也不行。

终于，我遗世而独立。

我逃离、我远行，我放荡、我自食其力。

我在想你也在忘记你。

05

当一个六十岁的阿姨失去了九十岁的母亲，她哭着说，我从今以后没有妈了。我束手无策只觉得心里一疼——

原来爸妈也曾是别人的儿女。无论多大年纪，在他们爸妈那里他们也是小孩子。

当他们有了孩子以后，他们的孩子在向他们无限的索取着，没有人记得他们也曾是别人的孩子。

当我为了你的病给不太熟的医生朋友打出电话，甚至去求朋友的医生爸妈。才知道有求于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自尊心真是个毫无用处的bitch！

而这么多年，你养育了两个儿女，白手起家，为了家和孩子你应该不止一次放下尊严，应该受了不少委屈。

06

其实你不算一个很好的父亲，但你也不是一个坏的父亲。

我不喜欢你和母亲总上演相爱相杀，如果你还在我大概会劝你们离婚。但我相信你们是真的爱过的。关于你们的故事我还是听外婆说的。

你酗酒的时候我的内心总是很愤怒，如同你对学渣的我恨铁不成钢一般。我担心你的身体，无法忍受你的不爱惜自己。我怒而不言，小时候是因为怕你，长大后是觉得你根本无法理喻。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越长大你对我越刻薄，但这最终也不是问题。我从未想过要从你那里得到什么，而你除了名字和厚厚的病历本什么也没有留给我。

但我告诉你，我喜欢我的名字，在你离开以后，这是你给我唯一的遗物。以前一直嫌弃它太俗，一心想改。往后每一天它都弥足珍贵。

然而我也记得所有温暖的片段，每每想起都足够热泪盈眶。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饭桌上你总把最后一碗饭让给我，其实小不点的我根本吃不了。

记得你把我放在大盆子里洗澡我把水全撒到你身上。

记得家里水灾那年，你自制了手推车开垦被隐没的田地，我总是在你疲惫休息的间隙爬到车兜里，让你推着我跑。

那会实在太小不懂生活艰辛、不知道体贴你的辛苦。

所有温暖的片段都像黑夜里暖黄色的路灯，微弱而遥远的存在着。

为何如此遥远，大概是我在长大你在变老。

07

如果你还在，我们会怎样相处呢？

给你买一双更好的鞋，买更多的衣服，你需要的家电都给你补上把旧的换新，你说过喜欢吃的家里都要有。

这些物质上的东西好像从前也一直在做。

我想我还是不能与你畅饮长聊。

但我会抱一抱你，告诉你——

别怕，不哭，不要害怕孤独，我会一直照顾你。

而此刻，我只能告诉你——

不要难过，我会遗世长安。

发件人：一件无人签收的遗物